很早以前就有媒体报道,作家马原来到云南西双版纳,不是因为工作或者体验生活,而是养病。5年前,马原被查出肺部长了一个肿瘤,必须做手术。但他放弃了手术,而是采用了人们很少选择的方式:休养。在考察了很多地方后,选择了西双版纳勐海南糯山的姑娘寨,希望在这样一个好山好水的环境下慢慢恢复身体。
据他的朋友讲,刚到版纳的马原,看上去憔悴苍老,现在的马原,虽然已经61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10岁,他精神很好,是这里的山水把他滋养得年轻了许多。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他肺部的肿瘤逐渐消失了。
马原说在过去的一年半时间里,来过五十拨人看他了,都好奇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也都在问他:版纳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我细想一下,版纳居然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这个地方好像不是用来玩,而是用来活着的。它是中国最早的热带旅游区,但是很奇怪这里没有特别炫的景点,你去黄龙九寨黄山泰山,总是有什么点,或者是著名的古迹,或者是很深的文脉,或者是奇山怪石,版纳没有这些。”马原说,“有几个朋友过来看我,想顺带把版纳转转,结果有点失望,因为能看到的也就是几个村寨。出了村寨,新景点大同小异,其实也不是版纳自身的特点。谁也不会为了一些挺高的树,千里迢迢甚至万里迢迢奔到这来。”
真正吸引马原来到版纳的原因是这里的自然环境,作为一个东北人,马原说,他在南方生活了很多年,再回到北方,已经受不了寒冷的气候。当他查出肺部肿瘤时,他离开了上海。“我离开上海的原因,主要就是我觉得在上海生的病,它是恶性也好,良性也好,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用某些方法抑制它,或者切除,实际上也不过是给生命一个缓冲。我当时就尝试着另外一种想法,看看能不能不治,以不治对抗肿瘤。不吃药、不做手术、不放疗、不化疗。”
正是这场疾病,让马原有机会去体验另外一种生活,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精神世界里构想的田园牧歌式生活。福祸相依,马原从想象的精神家园走进了现实田园。
马原对付这个疾病的方法是:给自己的身体换水。
“当时选择换水的方式说起来有一点玄,其实挺有道理的,我生病以后和很多中医大家接触,跟他们聊,他们说我的想法听来挺新奇,但是有道理。中医说3个月人体的水整体会置换一次,我深信生命是以水为基础,生病也是水积的,它既然是水积的,我在水的置换过程中也许会把疾病带走。”
马原开始找水,他相信出好茶的地方一定有好水。不单是沏茶需要好水,种茶养茶也需要好水。“地球上最好的三片茶产区都在中国,东边是阿里山,中间是武夷山,西边是勐海。”为此,马原先后去了安溪、武夷山、台湾。最后,他选择了西双版纳勐海。“最吸引我的首先它是山和水特别好,大面积的古茶园,在勐海地区这些数百年的古茶园有好多,勐海没有热带雨林,又是传统的普洱茶的产地。天下的普洱茶,说起来大半都是勐海产的。我来这以后,最吸引我的是植物,勐海不是特别热,因为这里有海拔,整体海拔都超过1000米。一年有200到300天时间是天天有云海,每天早上起来,下边就是云海。对我这个东北佬来说,云海在山间弥漫、飘逸,简直就是仙境,我们小时候说神仙住的地方,那不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么。”
马原在勐海住了两年了,他很开心地说:“你今天看到的这个马原,应该挺健康的。说起来60多岁了,但是精气神、体力、肌肉的强度……我都觉得是我在最近20年里最健康的时候,我40来岁的时候也没有现在健康。在都市里,运动本身就很奢侈,你要有时间、有伙伴、有钱、有勤快,都市里大家忙忙碌碌,真正拿出时间去锻炼的人最多的是老年人,很少有年轻人、中年人不遗余力地早上爬起来去晨练的。”
马原说,他在海南待过一段时间,当时身体不是很好,他开始骑单车锻炼身体,但也没有现在的身体状况好。“我在这儿活动强度并不大,每天上工地,主要是动脑,充其量就是爬爬楼梯、爬爬坡。我着意去锻炼身体的时候,我的身体居然没有不用锻炼的时候身体好。这里面有几个原因:一是这里有海拔,轻微运动也是负重;第二是水特别好;第三是空气好得不行。全国人民受雾霾之苦,少数躲过的人中有一个叫马原的,我真是觉得上山之后这两年,特别体会到云南之好,西双版纳之好。我到这里发现一个真理,过去人们说我不往心里去,人身体最大的器官是皮肤,皮肤舒服才是真的舒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这里温度最低10摄氏度,最高二十七八摄氏度,刚好人不出汗,四周都是森林,温度、湿度都是俱佳的。器官一年365天都是舒服的。”
马原虽然是外来人,但是现在他已经慢慢把自己当成南糯山居民,生活也在悄悄发生一些变化。“我们的日用品越来越简单,我开来的宝马,到这是一堆废铁,因为这里一下雨就寸步难行。到这以后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了,轿跑换成了皮卡,我现在有一个皮卡车,表面上看不过是车型的改变,但实际上生活内容、生活方式全都变了。在这里,有泥土、有植物,而且这些植物多半都不是人种的,除了我们看这些茶树林,漫山遍野的大竹大树完全是自生的,有的完全是原始森林,上面还有大面积的巨树,有千百年巨树的林地。在这种林地里,你的生活完全不是大家说的,有没有雾霾的问题,我们根本不能想象这么大面积的植被,根本无法估量这些能带给此地的住民多少有益的东西。”
这两年,很多人见到马原,除了问他为什么到山里生活,还有一个常问的问题就是:你在山里寂寞吗?“前些天我在广州见到李敬泽,他说:‘你别玩虚的,你就实实在在地说,有没有寂寞问题,那么闭塞怎么办?’”
这个问题对马原来说好像从来没有想过。
马原说:“我跟别人有一个大不同,因为我是病人,病人的想法和健康人想法可能不同,你们觉得生活里有些东西更重要,比如交通便利、医疗便利、孩子上学、自己职业……病人不是这么想的,很多病人是一病了就突然把原来的生活抛弃了。山上最简单的想法都是幻觉,上面没有人住,说明水是从上面来的,包括地下水,上面的水源是没被污染的。生了病的人关心的是水,不是工作,不是网络方便,不是逛街方便,所以我说健康人有顾虑的,病人,尤其是大病人没有。我肯定不会觉得寂寞。我也说句老实话,我哪有空寂寞啊。我实实在在地在8个月里盖了一片房子,还写了两本书。我回家第一件事,要么歇歇腰,看看电视,有时候还没到吃饭时间,我就睡着了,根本没有空。我这么大的院子,扫一遍都要扫三天,我这么大房子,扫地也要三天扫一个回合,根本没有空寂寞。我下面养着狗,之后还要养,我至少得有两三条狗,还要养几十只鸡,朋友来了,我得给朋友杀只鸡啊。我还得种那么多植物,我还得种菜,我下面有三层梯田,我种的菜保证我们家里够吃。在这个院子里,我还想种十棵二十棵果树。客房前面我留了那么大一片种花的地方,我还要种花……李敬泽问我会不会寂寞,我也想寂寞一下,寂寞显得多深刻啊,但是哪有空啊。以前没有,以后更没有,我搬进来以后,更没有。”
马原说得神采飞扬。
“实际上,这不就是陶渊明么,中国文化人谈了两千年陶渊明,之所以谈陶渊明,是因为做陶渊明不太容易。但是我觉得做陶渊明特别容易,就是下一个决定,别的事都再简单不过了。”
的确,当一个人把道理想明白了,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对于这种神仙般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马原承认在他年轻时候曾经幻想过,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它会变成现实。
“我当老师的时候讲过海明威,我总结海明威的几个哲学,其中一个就是他在《太阳照常升起》里的一句话:‘想一想不是也很好嘛。’我小时候,一直特别喜欢农村,我当过知青,来南糯山之前,这辈子觉得我最好的日子就是当知青的那几年,那几年吃不饱,极其艰苦,零下20摄氏度的时候,窗户没有玻璃,雪都能刮到炕上。但是我还是觉得那个生活是最好的。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想的是要有自己的一个环境,一个生活,但是我原来想的倒不是像现在的情形,我原来觉得我喜欢乡下生活,我还是要这些绿色的簇拥,要这些鸡犬相闻,我想的不是写作本身。但是我来山上以后,发现那种情形是自然而然的,你到了山上,就像我说上帝想让谁当哲学家就给他一场大病,他一定会变成哲学家。因为你生过病以后每天要面对自己的生死,你面对这种命题的时候你已经是哲学家了。所以我说上帝把一个喜欢看书的人扔到大山上,你一下子就会哲学起来了。每天终日和自然有一个面对面的状态,然后你会有很多下意识的玄想。”
的确,这种哲学思考让马原的创作方向也慢慢发生了改变,最近,他写完了一个童话,名字叫《湾格花原历险记》,名字来自他一家四口人,马原解释说:“我大儿子叫马大湾,小儿子叫马格,我老婆叫李小花,我叫马原,名字就这么来的。这地方本来就是有童话的环境。我是被这场大病打成了哲学家,所以我的童话是比较偏哲学的童话。因为地球出了太多的问题,我们今天的价值观念出了太多的问题,我是找一个七八岁男孩的视角来讲这个故事。七八岁问题会多一点,太小问题太简单,大一点会复杂。他带着他爸爸的朋友,一个博士,走进了他自己的密地,通过一个老树的树洞。刚一往里钻,就掉下去了,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他见到了一些我们寻常又能见到又见不到的一方天地。我说能见到是所有的物相和我们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差别,唯一的不同是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这是史前的地球,在这个地球里,不论动物植物,都有自己的周期,有自己的生命轨迹。对那个博士来说,所有东西都有的解释,成年人看什么都用概念思维,我们关于所有的知识,关于树叶、草、衣服、交通……所有一切的知识构成了人类的整体经验。在这个童话里,这个孩子不具备任何知识,因为他还在学龄前,他们面对的所有事情,都是在知识和非知识二者之间游弋,实际上是人类面对终极问题的一个状态。那个世界里没有人,他俩是偶尔的闯入者。在所有童话里,孩子都能跟动物对话,大人不能,就是孩子没被知识污染之前,孩子还是有和万物通灵的天性,但是知识把这些天性淹没了。我这个故事的重心是人类对地球的伤害,人类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对地球的伤害,实际上人类是这一波地球末日的终结者,这是肯定的。”
马原上山后,写了两部长篇小说,《纠缠》和《荒唐》。和他以往的形而上的写作风格不同,这两部小说都是很现实题材的作品,带有批判现实的色彩。在地面上生活时,马原写的大都是不接地气的作品。现在接了仙气,又开始写现实题材。马原也觉得这个改变很有意思。“你在所谓人间生活的时候,你不关心你身边的生活,从来没写过评职称、分房子、你情我爱这些东西,从来是比较偏形而上的小说。但是上了山,住到神仙住的地方以后,可能是海拔的缘故,反而有一种鸟瞰人间的感觉,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可能这个落差会带来灵感,离开都市,反而开始关心人群了。这个回合重新写小说,感觉挺奇妙的。《牛鬼蛇神》还是我接20年以前的写作,别人都很奇怪,你怎么写东西中间隔了20年就像没隔一样?但是刚撂下那个,就马上回到现实题材来,而且一口气就写了两个长篇,也许最近由于停顿积累下来的素材、生活沉淀,好像一下子转了。我这两个小说出来的时候,很多老读者说,你是不是从此就要改弦更张了?我说好像不是,《湾格花原历险记》又跟现实没有一点关系,又回到过去那种形而上了。我原来想一口气写第三个长篇的时候我撂下了,我现在怀疑我还能不能把第三个长篇写出来。因为心气又改变了,这个不太长的时间里觉得挺过瘾,现在还有几个要写的小说,我现在自己想一想可能也不太像原来那种形而上的关注,也不像这两个形而下的关注,我又回到另外一种境界当中。”
正如马原所说,疾病让他变成了一个哲学家。在这个仙境中,马原鸟瞰人间,开始思考一些终极问题。他说,过去,很多终极问题他思考过,但是没有想明白,现在,很多问题慢慢清晰了。“过去我想得很多,没特别想明白的实际是环境,人类对地球的伤害。后来构思《湾格花原历险记》的时候突然想明白了,是人类要自己制定规则,人类靠自己的理念想自己制定规则,像我里面说到的一段话:‘人类仅仅用4000年时间,就消灭了地球上所有陆路大动物。过去是众生支撑这片天,现在是人类自己,众生已经不见了。’都市里蚊子都越来越少了,人类用污染的方式就能把蚊子的立足之地摧毁。这个事情我是到这里以后慢慢想明白的。我们的知识让我们很年轻的时候就会建立一个生态平衡的概念,但是到了山上以后我体会,过去地球的法则是众生共同制定的,今天是人自己说的算,人不跟它们商量,所以我在童话里说有众生养老院,他们至少在这个200万年的生命周期中,最后的4000年变成了灾难,就是地球来了终结者,来了人。这个确实是我到这以后感悟到的哲学命题。”
马原说,他来到南糯山生活后,格外珍惜这里的环境,他找到村长,希望村里能解决一下洗涤剂排污问题,比如排水做统一处理。村长说,这点东西大自然是可以自洁的,这么点根本没有问题。“我想想是这样,每家边上都有水沟,用来排污,但是水沟边上的植物郁郁葱葱。很少的量事实上不会真的对有强大自救能力的地球形成真正意义的伤害。千百年来人类都是傍水而居,就像人类皮肤,我在山上总穿短裤,草叶划得我遍体鳞伤,但是身体是有自我补救能力的,都会痊愈,地球也是这样的。但是现在人类对地球的破坏远远超过了它的修复能力。我写《姑娘寨》,是人文的;我写《湾格花原历险记》,它又是科学,又是反科学。实际上我对科学痛恨至极,它是地球最大的死敌,因为科学助推了技术,而技术把地球伤害到今天这样。我少年时期,人类的第一偶像是阿基米德,因为他创造了科学和技术两大门类,数学衍生科学体系,力学衍生整个技术体系,我觉得人类最大的智者就是阿基米德。我现在觉得阿基米德是地球最大的罪魁,没有比阿基米德更坏的了,因为我现在的立场是地球母亲的立场了,我不是人类的立场。”
作为一个悲观的哲学家,马原同时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生活在这个时代,见到了爱因斯坦和老子没见过的文明。而回到自己,马原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甲子,现在他刚刚活到下一个甲子,刚活到下一辈子。“上辈子我活的是一个中国文人,中国知识分子的一辈子;下一辈子我活的是上古人类对生活的理想的一辈子,就是田园,与天地对话,简单,健康,这是我最大的改变。我们的先祖都是农民,我现在也是农民,我现在回到了农民的生活,回到人和土地的关系上。我以前在都市觉得那些有钱人真了不起,有钱人提的口号是我的房子要有天有地的大别墅。我现在不就是回到有天有地的地方?脚踩地,头顶天,我现在就过这种生活。我第二个一辈子肯定跟我第一个一辈子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我这个人不可能不想事情,因为老天给我一个愿意想事情的大脑。”马原说。
什么是“乔木普洱茶”?乔 05-24